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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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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那条古老的街道,多少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几排破旧砖瓦老屋,屋顶上的瓦片被岁月和风雨,将原来乳白色洗成深深的灰色,重重叠叠的瓦片静默仰望苍穹,显得特别虔诚肃穆,瓦片与瓦片间那微小的细缝,似一张张不合笼的口子,向着天,对日月陈诉小镇的故事,或是触目惊心让人望而却胆的,或是壮举仁义成为佳话的,甚至是街坊兄弟妯娌之间的家常小事

    虽然小镇离家走路差不多一小时左右的路程,可第一次去小镇是上小学一年级,过第一个六一儿童节。这一天,全镇的小学都必须到镇第一小学的操场集中,这是多年来的惯例。各个小学由学校的两名三好学生举一幅横幅,横幅上写着各自的校名,十个八个学生举着红、黄、蓝、绿等彩旗,两名男学生抬着面大鼓,旁边是四个手握鼓锤的学生,还有几个手里提着锣的学生跟在后面,看教师的手势有节奏兴奋地打鼓着、敲着,这是学校临时训练的鼓乐队。接着是按年级顺序排的列队,低年级的走在前面,是少先的胸前挂着还让人羡慕的红领巾,听带队老师的口令:一、二、三、四,大喊口号:好好学生,天天向上。

    到了镇第一小学操场,操场上有事先写好各个学校名字的牌子,操场有个临搭建的主席台,台中央挂着一面特别红艳醒目的横幅,横副上贴着用黄色彩纸剪的几个大字:祝“六一”儿童节快乐!。各小学进场完毕,有个领导站在台上大喊:全体起立,默哀!接着又喊:奏国歌!

    所有师生跟着音乐放声大唱:起来各民族的人民

    光彩夺目的党徽、队徽镂刻在随风飘扬五星红旗,老师说这是先辈和英雄们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象熊熊燃烧的圣火将天空染红,挥洒震人心魂的威严,激昂嘹亮的歌声,在空旷的操场回荡,整齐的四方阵,一张张纯朴而又严肃的脸,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最壮观的场面,激动、快乐,纯洁心灵产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庄严感。

    领导发言完毕,是镇里评出的几个“三好”学生介绍自己的光荣事迹,最后是文体活动,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各个学校的排球和田径比赛,这时候算是整个仪式结束了,学生可自由活动,我和几个同学到镇里溜达。

    山形的街道,横着的那条街道是小饭馆和小茶馆,已是下午,小茶馆里,几个悠闲的茶客不知在说什么,站在街道边可听到他们“哈哈”的大笑。竖的两条街道,左边那条是最热闹,都是开门铺的,有间大的门铺是镇上最大的百货商店,货架上各种各样的商品,让我看得眼花缭乱,还记得那个女售货员,听说是镇上数一数二最漂亮的,我的和同学在商店里转来转去,就是为了多看她一眼,觉得她确是长得很美,齐耳的短发,白白净净的瓜子脸,黑溜溜的大眼睛,樱桃般的小嘴总是笑眯眯地,让我想起电影庐山恋里的张瑜。

    百货商店隔壁是镇上最大的药铺,还有一些小的卖杂货的小铺子,商贩们坐在门口,对着街道叫卖:买汽水啰,一毛钱一瓶,买冰棍啰,五分钱一根。其实最热闹的这条街道只用需花十分钟就可走完,拐个弯的另一条街道是农贸市场,说是农贸市场,只不过是有两三摊卖猪肉的,和一些乡下人挑着担摆摊的,是自家种的蔬菜和瓜果。光着膀子的屠夫,坐在帆布大伞下的板凳上摇着芦苇扇子,边扇风边赶爬在猪肉上的苍蝇,大声吆嚇:“买肉啰、买肉啰”;坐在扁担上,带着草帽的乡民,黝黑的面孔皱着眉头,夏日烈阳象熊熊火苗,在头顶上腾跳,阵阵划过他们忧愁面孔的风儿,也是灼烫的、灼烫的,对着在下午行人稀少冷清的街道“买菜啰、买菜啰”嘶哑的叫卖声,有几分阴郁?有几分怆冷?我想,只有他们紧锁的眉宇,最能谅解。

    坑坑洼洼的泥沙街道,重重叠叠着多少代人的脚印,或是轻快的或是沉重的,甚至是无奈的。街道几排房子斑驳的墙壁,隐约可见用红色或黑色墨汁写的大字:

    这是时代为小镇绘画的脸谱?还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就是撰写小镇历史的主题?行走在街道上来去匆匆的乡民,黝黑纯朴的脸庞,或是微笑的或是暗淡的,然而,又是让人记忆犹深的

    第一次到小镇的我,张大眼睛东瞧西望,真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这和我整天在绿色山坡、茵茵草地放牛,在翠绿或是金黄田野下地干活,甚至是在竹林里乱窜捉蝉儿和营火虫,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的我,是一片充满好奇,涂抹想象色彩的天空。虽说不上小镇和山坡、田野对比哪个好,陌生小镇留给我的除了好奇之外,还有庄严的场面和斑驳墙壁上的大字。

    回到家,兴奋得象只歌唱的小鸟,眉飞色舞地描绘我的新鲜见闻,弟妹笑嘻嘻地看着,可奶奶和爸妈只是默默地听我说,我说完了她们还是神情暗淡,感受不到她们与我分享快乐的心情。

    过了一段时间,还喋喋不休地宣扬我的所见所闻,奶奶好象有什么事什么话实在憋不住似的,对着我直瞪眼,还说从此在她面前不要再提什么小镇,什么大字,她听了难受。

    到底奶奶难受什么呢?我心怀疑问。

    终于有一天,奶奶拗不过我的纠缠,抹着泪给我讲起关于小镇,奶奶眼里、心里的小镇,奶奶曾经无忧无虑的快乐,曾经使奶奶心悸颤抖,毛骨悚然的故事

    奶奶说小镇建于什么年代她也不知道,奶奶的父亲是医生,小镇街口那间小铺子是奶奶父亲买的,自各行医开药铺,所以自小奶奶在小镇常住,那时候小镇不叫镇,叫xx市后来才改叫镇,那时候的街道没现在坑洼洼,街道边的商铺房子虽说不是新屋,但也干干净净不象现在哪都涂着大字,街上行人不算拥挤,有钱人穿的都是锦缎绣着各种各样花儿的衣裳,坐着轿子来赶集,穷人赶着牛车,牛车上装有几捆木柴和自家种,舍不得吃的几小捆蔬菜,想到在家里的老婆和孩子吃的是盐拌稀饭,心头缠着沉沉的无奈吧。街道边的铺子全都是有钱人自家买的,铺子里的货品没现在多样,最热闹的是那排饭馆和茶馆的,奶奶小时候,只有钱在过年过节或是家有喜事时请戏子唱戏,而茶馆为了招客人,偶尔会请一两个不出名的戏子唱戏,茶馆里挤满了听戏的客人,每缝茶馆请人唱戏奶奶也站在门口看热闹。

    现在那间大的百货商店,原是镇上一个有钱人家买的,专卖衣服和布料,当时镇上就数那家铺子卖的料子最好,那铺子的老板姓张,和奶奶的父亲是相识,奶奶常到张伯的铺子里看热闹。镇上的乡下的有钱人,家有婚嫁喜事的都到张伯的铺子订做衣服,奶奶说,花花绿绿的布料,有锦缎的、有棉布的,不仅好看还透着股淡淡的香气,整个铺子里都是香的,奶奶觉得自家药铺那股浓浓的中药味很刺鼻,几乎每天跑去张伯的铺子嗅那股香香的味道。

    进入腊月,赶集的人也多了,街上摆小摊卖年货卖小吃的啥都有,奶奶常叫父亲给几个铜钱买糖果和甘蔗吃,奶奶嘴里含着甜甜的糖果,在街上瞎逛看热闹。最使奶奶觉得有趣的是小木雕,有小人、小鱼、小鸟、小蜻蜓还有蝴蝶和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用木头雕的动物娇小玲珑,而又习习如生,奶奶喜欢把买零食剩下的铜钱买小木雕。晚上坐在床上,奶奶把小木雕一个个摆在床上,把煤油灯放在床头,淡黄色的灯下,小木雕象真的小动物一样可爱,奶奶说她觉得小鸟、小蜻蜓和蝴蝶会飞,小人会走路,小鱼会游,奶奶觉得玩小木雕比吃糖果和甘蔗更开心,后来只要父亲给她铜钱,她再也不买糖果和甘蔗,就买小木雕。奶奶将买来的小木雕用红缎子包好,放在一个小木盒子里,直到奶奶出嫁前的那天晚上,祖外婆才将奶奶装小木雕的盒子搬到她父亲的书房,奶奶说装了满满四个小木盒子,奶奶说小木盒子里装的是她童年和少女时代的乐趣和开心。

    朴实的小镇,不繁荣但也不浮躁,祥和的气息给人安静感,然而时代的变迁,政治的浪潮,给小镇喷溅血的火花,就是和时期

    奶奶十六岁嫁给我爷爷,成亲一月后爷爷去了泰国,家里就奶奶和祖奶奶,奶奶在娘时手帕都没洗过,可爷爷去泰国后,没几个月时间,奶奶料理家务,下地干活,样样都是好手,村里人见到祖奶奶就夸她命好,找了个勤劳能干的媳妇。勤俭的奶奶把爷爷寄回来的光银全都用来买地,买来的地都以她自己的名字命名,奶奶买了邻近村庄人的地还不算,还买了离家十里以外村庄人的地,土改时期,镇上乡里的领导说我家的地多,是地主,奶奶不服气,天天跑去和人家评理,说这地都是她俭用省吃买的,而且没雇佣长工,活儿都是她和祖奶奶干,那帮人结果给我家带了个富农的帽子。虽然是富农,可奶奶说那时候时不时有人会传她到镇上的政府里问话,要她写什么东西,奶奶说她不识字,那帮人就给奶奶写好要奶奶按手印,奶奶说那是干啥用的东西她不懂,死活不肯按,最后是村里人告发,说爷爷在泰国,寄回很多、很多的光银和金子,说奶奶没交代清楚,给奶奶一个罪名。帮人来三天两头来抄家,翻箱倒柜,把她爷爷给她的定婚金手镯、项链还有玉镯、耳环都搜走了,还说要把祖奶奶带到镇上批斗,奶奶心疼祖奶奶,说要斗就斗就她,那帮人把奶奶绑着带到镇政府,在一个小房子里拷问,把奶奶打得遍体鳞伤,要奶奶说她该说的都说了。那帮人问不出什么,过两天放奶奶回家,可没几天又把奶奶绑着带走,那时候真是苦了奶奶,祖奶奶天天为奶奶抹眼泪,眼睛都哭瞎了,最后病到了。奶奶说她不懂,为什么辛辛苦苦得来的东西,被别人搜走、没收,还在打她,那是什么政府,为什么不让人好好过日子,那时候小镇天天都有人被打,天天都有人哭天喊地,还说镇政府的小房间里有她被挎打喷出的血。

    后来是***革命,父亲被打成*派,父亲被带到镇上,被五花大绑地拉到镇上的戏台上,在如火的艳阳下被抽鞭子,父亲晕倒了就用凉水泼,醒来接着抽,满身印着渗着血的鞭子纹。奶奶用钱买通看守,去看过父亲两次,奶奶说她看着眼红脸肿,鼻孔和耳朵流着血的父亲,她认不出这是她的儿子,奶奶哭了,哭得晕了过去,奶奶说这个罪要是让她来受就好了,奶奶说她儿子长大了,可父亲的儿子还没满月,她的儿媳,我的母亲夜里抱着我出生才二十天的哥哥,天天哭,夜夜哭。奶奶说她老了,死了就死了,反正这样的罪她受过,受一次也是受,受两次也是受,奶奶去求别人别再打父亲,要打就打她,她愿意代父亲受这个罪。

    可这哪能代呢,那些人根本不理奶奶,不在乎一个母亲痛苦的眼泪,眼泪在他们眼象他们撒的尿一样,一文不值。父亲挨了整整三个月的鞭子,那些人还不解狠,在戏台后面挖了个土坑,将反绑着的父亲拉到土坑前,踢着让父亲跪在土坑前,用枪对着父亲的头,周围看热闹的乡民,七嘴八舌地喊着:你们打死他,就不怕他化成鬼要你老娘的命,要你老婆孩子的命吗?他有啥错呢?挨了打就够了,要人命的事还是别做得好,算是为你们子孙积德吧。

    不知是乡民的声音让那些人不得安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父亲逃过了这一难,但又被带回镇政府,套着脚链被关。奶奶说等父亲回来时,我哥已经两岁过了,奶奶看着站在门口的父亲,认不出自己的儿子,母亲认不出这是她的丈夫,哥哥认不出这是他的爸爸。

    爬在奶奶怀里,我心痛得如刀切,眼泪象连绵的雨滴,奶奶轻轻地摸着我头,眼泪将我的发丝淋湿。过了许久、许久,奶奶叹了口气:丫头,莫哭,莫伤心,那些要命的灾难都过去了,咱家会好起来,会好起来

    从那以后,我知道奶奶、父亲和母亲,为什么当我兴高采烈地描绘我的所见所闻,她们暗淡漠然的神情,挤不出点点和我分享快乐的心情;明白奶奶、父亲和母亲,对那个年代,那段历史,镂刻于心魂的恐惧,一生都忘不了的苦难和惨淡。

    再次去小镇时,看着涂在班驳墙壁上的大字,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那种好奇心也随之消失了。虽然奶奶和父亲经过的年代已是上世纪的事,可是现在偶然想起仿佛在昨天。小镇古老的砖瓦房,风雨冼洗了溅在墙上的血迹,岁月是否能将人们惊心的沧桑和苦难剥落?

    奶奶那个年代,父亲那个年代,到我这个年代。曾经被掠夺、甚至是摧毁的小镇,现在又恢复了它的纯朴和宁静。然而,小镇留给我的,是一段难于忘怀揪心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