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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舞翩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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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正午的阳光从长长垂落的纱帘透进来,柔和地笼罩着我们这一隅桌面。朋友坐在逆光里,面孔朦胧,发丝闪亮。他问我此行印象最深的是哪处景观。问之前,他于内心已经预先假设了几个答案。然而,长假里出门,于我,只是一种多年的休闲习惯而已,原本并未刻意要寻访些什么物事来使自己大受教益,不过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罢了。萍水聚散而触动心弦往往总是在不经意间。因此,我的回答不是剡溪、雪窦山等自然风光,不是天童寺、阿育王寺和天一阁等历史遗迹,也不是蒋氏故里等人文景观,我在冬阳中懒洋洋的斜倚在桌边,不假思索的吐出两个字:“女人”这回答岂止出乎他的预料,自己也着实吃惊不小。

    细细想来,第一个令我怅甚戚甚的女子当是四百多年前明嘉庆年间宁波知府丘铁卿的内侄女钱秀芸,一个酷爱诗书的姑娘。说到她,就不得不先说说宁波的天一阁藏书楼。

    对文化的渴求当是人类社会进步的积极因素。文人建藏书楼也是一件使文化得以源远流长的功德无量的好事。这种泽被后世、古老而又底蕴深厚的藏书楼在神州大地屡有所见,四大藏书楼的名字早在孩提时代便已经听奢书如命的外公多次提及了。长大后,虽然安身立命的职业与古老的文化传统不搭界,非要说自己心向往之难免有附庸风雅之嫌,但我仍然不得不承认,这对我的确具有诱惑力。因此,当我已经驻足在耸立着天一阁的大地上时,这座藏书楼理所当然的列入了此行的日程。然而最终震撼我的不是“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设计理念,不是范钦使藏书得以传世的绝顶智慧与缜密的管理,更不是该楼几经兴衰后可观的藏书量。真正让我为之动容的是那个终生与此楼无缘的女人----钱秀芸,那个为了读楼中藏书不惜嫁入范家,而最终却因族规禁止妇女登楼而与藏书缘铿一面的女子。她,终因夙愿难偿郁郁而终。

    对于历史上的这一幕,余秋雨谓之是一出“一个姑娘强韧而又脆弱的生命与自己的文化渴求周旋”的悲剧。

    今天,当我们抬头仰望这栋楼时,我们的视线是否也会与钱秀芸那忧郁的目光重叠呢?

    人,一旦为自身愿望所左右,无疑便成了愿望的奴仆。如若实现这种愿望以将自身寄托于他人为代价,则结果更为悲惨。出此下策者,大抵是一些自身愿望较为强烈的人,也大抵很有一些杀伐决断,绝非只求平安度日的平庸之辈。惟其如此,当愿望落空时,才愈觉其惨烈与可怖。每念及此,纵是铁石心肠,怕也不免要为之黯然吧?

    徘徊在书楼前,我想象着:也许,随着生活的不断更迭、丰富,她会爱上自己的丈夫,会因有了孩子而体会做母亲的快乐,会有许许多多的人生况味来冲淡她的遗憾,我宁可想象事情是这样。

    然而,郁郁而终的说法依然让我仿佛看到在晚天柔红的明媚中,她的投影是一抹悲伤的褐色。这让我觉得,甚至当她进入人生暮年,止息了一切心灵的纷扰,眼里盛满知足的宁静时,她的心头仍然会有股余意未尽的怅然,挥之不去;即便是夫君体贴,儿孙孝顺,已经求得一个圆满,仍然会“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啊。

    第二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其实是一个异彩纷呈的女性群体,这就是万众瞩目的蒋家媳妇:毛福梅、宋美龄和蒋方良。丰镐房、文昌阁和剡溪小筑这三处屋舍因受惠于各自的女主人而具有了非凡的魅力、迷人的风情和独特的灵性。丰镐房有浓浓的传统底蕴,文昌阁是一种大开大阖的雍容气质,而剡溪小筑则平实、小巧、洋派。

    这三个女人的一生分别体现了三种不同的婚姻与情爱的境况。毛福梅是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夫君之间几无情感的交流,只有儿子是她晦暗无望的人生中一点流动的光辉;宋美龄虽是新派人物,身怀风华绝代的才情,却将自己送入了一座家族与政治利益重压下的围城,情感被功利心的强光所遮盖;蒋方良应算得上是为情所驱,不远千里追随爱人到异国他乡,演绎了一段跨国佳话。然而,海样深的浓情竟也经不起时间之手的磋磨,生活回馈给她的竟然是夫君在江西为一位妙人意醉情迷

    很难说,这三个女子谁人更幸福。

    仅从世俗的角度看,生活质量最高的当数宋美龄。然而,一个以各自断绝与原来的情人(或者是原配夫人)的联系而建立起来的婚姻,对敏感的女性而言,怕不是很容易在心理上予以接受的。蜜月第一日丈夫就从早起一直开会到晚上8点,若从女人的角度审视其内心,她真的能感觉到幸福吗?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罢了。当然,多年为共同的目标齐心协力,感情是会慢慢加深的。特别是西安事变时,当宋美龄冒不可预料的风险飞赴夫君身边时,我相信,在两个人的泪光中是真情在闪动。

    无论宋美龄、蒋方良,均接受过现代教育,在对情感的把握上,自有其主动的余地。

    若论情感的不幸,我以为当数毫无自卫能力的毛福梅。

    挑一个宁静的清晨,在丰镐房中慢慢徜徉。这里有一个令我悲之悯之的女子,丰镐房的女主人毛福梅。走在那楼轩相接、廊庑回环的院中,看着那雕梁画栋、朱漆彩绘,我却从中读出了孤寂与哀怨。

    天井里,毛福梅亲手种植的银杏树的枝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黄叶年年翻飞。似水流年,年年春归如过翼。

    她是否已经惧怕在无声的凄寂里、在暗淡的夜色中,在江南夹杂沉默的细雨里,那中夜的偶然凝伫?已经等待了太多的夜晚,离别的悲伤在眼底汩汩闪现,说不尽心里层层叠叠的颤动。思念的神伤在静脉里静静地流淌,依依的心情一层加深一层,分离真叫人散魄。思维被一条线紧紧的系着,千里迢迢追随着夫君的身影。

    然而,那庄重的柱廊、繁复的雕饰、精美的漆画只是一具空的躯壳,只是一座无望的活人的坟茔。夫君的花样年华她其实已是全然无份了,那生命中挥之不去的男子已和她没了什么干系,唯一的寄托只有经儿(经国)。当然,还有佛祖。

    其实,虔心向佛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与解脱呢?

    毛福梅恐怕永远难忘那个早晨,那个夫君带领新妇归宗的第一个早上。天刚蒙蒙亮,一夜未眠的毛福梅正在佛前读经,突然,那曾经在多少个日夜都不曾入梦的熟悉的脚步声在丰镐房中响起,毛福梅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夺眶而出的泪水濡湿了手中的经卷。

    相对无语

    旧式女子毛福梅,唯一能让自己心里感到安慰的便是下厨为夫君烧一餐可口的点心,她知道,油炸的又脆又香又甜的玫瑰白糖猪油馅的宁波汤团是丈夫的最爱。

    这从此便演变成一种仪式、一种默契。

    每逢夫君带领宋美龄到溪口小住,他总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从文昌阁踱到丰镐房看望旧人,而毛福梅总是默默备好他爱吃的点心。这可怜的一点点略表歉意地看望竟也成为毛福梅生活中的华彩乐章,成为她后半生生活中的亮点。

    其实,当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从威尔斯利女子学院走来,在文昌阁翩翩起舞,在西安事变中机智斡旋,在美国国会中操流利的佐治亚口音演讲之时,当夫君夸她“一个人抵二十个师”的当口,毛福梅充其量也只能顶着“雅量夫人”的空头衔独自吞咽苦涩了。

    她的确守住了丰镐房,守住了列祖列宗,那也不过是用自己的青春守住了一个过去,于男女之情上再无将来的企盼。她逃不出自身和时代的局限,她是自己的心囚,她只活在回忆里,她只不过是守着数不完的夜和载沉载浮的凌迟罢了。

    如果没有泪,寂寞要怎么流?

    是谁人的歌在午后的慵倦中响起?

    爱不再开始

    却只能停在开始

    把缱绻了一时

    当作被爱了一世。

    谁给你选择的权利

    让你就这样离去

    谁把我无止境地付出都化成纸上的一个名字。

    如今,当我寂寞那么真

    我还是得相信

    刹那即永恒。

    被朋友从齐豫清丽哀怨的歌声中唤醒已是下午2点钟了,他嘲笑我听歌听得满脸都是怨妇的悲凉,说要带我去重温一个美好的传说,一定要让我的宁波之行以一种美好的心境划句号。

    于是,一千七百年的时光倏忽间倒流,我站在了宁波西郊的梁祝合穴冢前。

    这一刻,无论是忧郁的钱秀芸、哀怨的毛福梅、神采飞扬的宋美龄还是伤心无助的蒋方良全都从心幕上淡出,那些往事一如蝶儿一只只飘去,它们纵使飞舞旋落的姿态各异,终究也都消失了。只留下两只美丽的蝴蝶在我眼前翩跹起舞,梁祝的音乐声渐起,由此,便不由赞叹起那个千古传诵的痴情女子祝英台——一个让我爱煞羡煞的人儿。她以放弃生的选择来操纵自己的命运,终于得偿所愿,与爱人相会于九泉,化蝶双飞。

    梁祝佳话凝止了一段永远不再的古典时光,铺陈留守在多愁善感的人们心中。千年是何等漫长的时光啊,然而梁兄与九妹的种种聚散悲欢、爱憎嗔痴仍然如身畔眼前的形色人事历久弥新,那是一段千古常新的遐思。千年的故事华丽瑰美,如梦似幻。故事没有讲完,梦也尤未曾醒。

    我问朋友,假如祝英台当年能够冲破一切藩篱和梁山伯在人间结为眷属,他们日后的情感历程能否就是一马平川的坦途呢?即使梁祝伉俪情深,梁山伯终生心无旁骛,然而,一马平川反过来想其实不也就意味着平淡无奇么?激情终归要化为平淡。

    “每日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日常的琐屑日复一日磨砺下来,这份美丽会不会因此减色?所以,祝英台之被人艳羡只能是在戏剧性的化蝶的刹那。正如拉奥孔所言,经典的传世之作(雕塑)往往选取的是戏剧性冲突即将达到顶点的一刹那,留出充分的空间和广阔的腹地任善于驰骋想象者对那美好的瞬间尽情遐想与回味,而忽略掉繁华落尽后的萧索与悲凉。

    偏偏世间处处有翩跹的彩蝶诱惑着如我一般相信美丽的文字可以编织成梦的痴人,竟也相信刹那即永恒。于是,宁波之行终于如朋友所愿,在类似“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这一老套的情节中戛然而止。

    回程的梦中,蝶舞翩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