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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天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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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晨曦刚刚抹红屋脊马头墙沿时,垩白色的壁面立即畅亮起来,霞光反射到小小的天井驱散黑暗,渐渐显得红艳透明。围周四边的各家窗子在睡梦中苏醒,纷纷吱哑翕开。七十八岁的彭家奶奶端坐在堂屋中的藤椅上,正用常州扁篦梳理稀疏的银发。她好不容易绞起一根细小的辫子,还没等盘到头上,就被拿玉簪的枯噪手抖擞着弄散了。好几次都是这样,彭家奶奶无奈地叹了口气,张着豁嘴自己对自己恨咻咻地嘟哝,早死早顺心。说是这样说,她还是站起来摸索到门口朝对面喊:

    “阿凡嫂,你帮我拢下头发,今儿又梳不好啦!”

    “噢!”随着轻脆的应声,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探出身子,她身材壮实、匀称,尽管上身穿件宽大的男式工作服,仍遮掩不住鼓囊囊胸脯,灰布长裤下一双趿着低帮军绿球鞋的赤脚,黑粗长辫垂肩,额上几绺刘海,这是典型远郊下沙乡下女人的装束。她过来边麻利地为彭家奶奶拢头边问:

    “承法娘呢?”

    “到女儿家去了。小外甥拉肚子,幼儿园去不成,她去看管。”

    “得好几天吧?”

    “谁晓得!反正有我老不死在,她甩甩手就好跑路!”

    “承发还在睡觉?”

    “早着呢!越大越懒越不好说话了,放假天会享福谁晓得他啥时起来。唉,我命苦啊!”阿凡嫂赶紧闭住嘴,她知道老人的话闸打开,心里的许多不快顿时会汩汩流个没完。其实,阿凡嫂今天也不想说什么,对门邻居是杆枰,彭家的事她看得很清爽,撑门立户的就是这个老太太。儿子、媳妇未退休前,大大小小的事就是她张罗,正如她说又当保姆又作娘姨,现在连孙子辈全成人了,要不是房子挤她早做阿太了。可是彭老奶奶近几年反到越过越不顺心,承发嫂经常惹她生气,没良心的儿子竟也埋怨她背时。背时!你们才背时呢!大不象大,小不象小,连末代——彭家奶奶是这样称呼孙子承发的——也敢顶嘴!前几天,承发爹去外地工厂帮工,前脚刚走,彭老奶奶就发过大火。也不知是什么事引起的,老人呼天抢地跺脚号啕,邻居劝都劝不动,把陈年烂谷子的事全抖光了,直到后半夜才仃歇。阿凡嫂是不想惹祸的,谁知老人白了他一眼:

    “阿弥陀佛,我是菩萨保佑的,死不了!”

    “菩萨!”阿凡嫂仃下戳簪子的手,在彭家奶奶的肩上轻轻拍格格笑着说:“怎么,你老人家也信佛了?”

    老太太干咳几声,做作地摆摆手,怕被还赖在被窝里的末代听见,站起身拉着阿凡嫂走到天井,用嘴布耳神秘的说:

    “信罗,昨夜我还梦见”

    “梦见啥?梦见那个菩萨?跟你说些啥?一辈子不焚烛不插香菩萨会招你吗?”阿凡嫂显然是在揶揄她,嗓门挺响,粗声粗气,吓得彭家奶奶忙掩住她嘴。

    “傻女人,你不怕罪过!”

    “阿弥陀佛,我向菩萨道歉。”阿凡嫂笑着说。

    “信不信由你,我真的梦见了。阿凡嫂我还会你求菩萨过呢!”

    “为我!?”阿凡嫂眼睛瞪得很大。

    “早点报进户口,孩子都快五岁啦,娘儿俩还是黑户,我看着心酸。唉,作孽!什么时候才成城里人。”

    阿凡嫂的脸上象被蒙上一层严霜,刚才的逗乐心情跑光了,她眼圈发红,沉沉地低下了头。虽说现在户口越来越淡,但孩子的入托和今后入学是块心病。她家阿凡已经下岗,现在在做临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那有大钱去缴义价学费。

    “菩萨保佑!”阿太叹了口气。突然她精神矍铄、两眼睁大惊奇地说:“木匠老婆不是天天上山去烧头香,你看,生肾病的儿子最近精神好多了。”

    这是事实,阿凡嫂对街坊木匠家的情况是知道的。去年下半年,木匠的独养儿子因生肾癌被医院回报出来,身上除了晃悠悠的衣衫,就剩下一把骨头一张皮了,说只有二个月好活。担架抬回来的路上,木匠老婆哭得泪人儿样,大家都为他们伤心难受。可是真蹊巧,半年过去了,木匠儿子不但没有死,最近还看见能倚在门口晒太阳。人家都说是她心诚,每天五更赶去西山大庙里晓头香,都传是菩萨保佑好起来的,要不医生断定过不了六十天,还能拖到现在?而且听说啥药也不吃,只喝大庙前殿池子里的清水,彭家奶奶今日提起这件事,阿凡嫂是感到是挺稀奇的。

    “我以前也是不信的。”彭老太接着说:“末代他爸爸小的时候,有会犯病身上那个烫啊,几天几夜不退,他奶奶劝我去庙里求个签问问孩子保不保得住?我没去。挑菜卖得几个糊口钱投在泥神像那里心痛。我想信自己有力气,那辰光身板子比你还扎实,二百多斤的担子挑在肩膀上一口气跑十多里路不会喊吃力,这个家我就是这么撑过来的。”

    阿凡嫂想年纪大了说话就是接不牢,儿子事情还未交代又涉到自己身上。不过是早辰越来越明亮的阳光,还是老人残剩的活血热情,在说到过去的事彭家奶奶干瘪的脸上有了潮红的颜色。

    “看!木匠老婆回来了!”阿太盯住门口看见木匠老婆走正过来的身影,扯了阿凡嫂一把。

    阿凡嫂迎着天井里的霞光延颈望去,果然,在他们的墙门口缓缓移动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苍白的脸显得很憔悴,蓬乱头发有好几绺沾着泥尘搭粘在前额上。她双眼呆涩,神情倦怠,手胯竹篮里有几把香,两封状元红烛,另一只手拎只塑料桶,里面的清水在晃悠。木匠老婆低着头,嘴里还在不仃地嘟哝念经。

    “桂生妈!”彭家奶奶赶出去叫住她:“你怎么早又到山上去过啦?”

    “嗯。”木匠老婆抬了抬眼皮。

    阿凡嫂也走到旁边,这才看清木匠老婆眼里挂着泪水。

    “桂生病又重啦?”阿凡嫂无限同情地问。

    “没有,菩萨保佑,他好多了。”

    “那你为何不高兴?”阿太说。

    “唉,命苦。”木匠老婆仰起脸茫然望望前面:“承发奶奶,你不知道我家老头子专说丧气话,今朝出门时,他还骂骂咧咧,自己没有能耐医好儿子的病,还埋怨我痴心。”木匠老婆气上来了:“要不是我心诚每天烧头香,桂生早殁啦!”

    “阿弥陀佛,你这样虔诚,可怜天下父母心,菩萨是晓得的。”阿太赶忙应附。

    “死老头子,不是他兜脚板手,今天我不会白烧。”

    “白烧?”阿凡嫂不懂。

    “你们不知道,烧头香烧头香就是要赶早第一个进殿上供。偏偏老头子早上罗嗦把我拉迟了,菩萨面前被人抢先点香烛,我只好拜了几拜拎桶水回来,一付腊烛明天早上去补敬。”木匠老婆又叹了口气。

    “有那么多人去庙里拜菩萨?”阿凡嫂真有些不解。

    “多,多!”木匠老婆不知用什么话来形容。她眼中突发出光亮,似乎前面就是庙堂大殿,挤挤嚷嚷的人群,燎烧的香烟,明晃晃的烛火,一片充耳的祈祷声。“我每天是赶早去的,迟一步就拉下了。年轻人还不少呢!”她终于打开话闸:“第一次去我心里那个慌,手捧着香烛呆呆站在角落,怕人笑话。后来见不少比自己岁数小的后生男女,有的穿戴还很时髦在跪拜,我想到桂生也就什么不顾一头卧倒在莆团上求拜。现在去多了,和一些熟悉的人闲扯,呵!原来好多人心里都有愁苦。”她回头对阿太说:“后生男女还有会找对象去求菩萨哩。”

    “同我这样的人有没有?”阿凡嫂插上追问。

    “当然有。只要诚心,菩萨都会有报应的。”

    “迁户口事菩萨也管?”

    “对呀。”彭家奶奶乘着说话:“阿凡嫂,你明天也去庙里求个签,菩萨保佑啥辰光娘儿俩户口落实。”

    “只要儿子的户口落实就称心了。阿太,明天你陪我去。”阿凡嫂涌起希望。

    “去,一起去。桂生妈,明天赶早叫我们。”阿太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奶奶年纪大”木匠老婆刚要说下去,见彭家奶奶嘴瘪了,赶紧刹住话头。

    “我会踩三轮车,明天阿凡休息,他的车我踏了你们去。”阿凡嫂来劲了。

    “那再好没有了。”木匠老婆暗想这样能快一点,明早一定要多上些香,多带点供品。

    彭家奶奶抢上说:“不要坐车,不要,不过三五里路,我走得动。”

    “好啦!奶奶你老硬朗,赶烧头香有车可以赶早点,反正他爸轮休车也空着。”阿凡嫂劝阿太。

    “好的。不过要去今日可得吃一天素。”木匠老婆郑重关照。

    “吃素!”俩个女人同时问。

    “吃素清爽,心地乾净,菩萨最可恶腌榻人。”

    “做到,做到。今天忌晕不沾油腥!”奶奶忙代阿凡嫂回答。“讲好了,明天四点钟门口等,不要忘记。”

    木匠老婆还想说些什么,蓦地,他突然收住刚张开的嘴,只是噢噢地干应几下,满脸惊恐,扭身快步径自走去。

    彭家奶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唯恐刚才约定会起变化,冲着木匠老婆的背影大声嚷嚷:“不要忘记明天我们同去晓头香!”

    “什么头香,二香?还在茉莉花香呢。承发奶奶你在讨花插啊?”

    老太和阿凡嫂回过头,原来身后站着个青年民警,鲜兰的制服配着雪白衬领,把胖墩的面孔映得神采飞扬。不过,大沿帽没有套在头上,是捏在手中当扇风。其实早晨的天气不是热,这只是习惯动作,否则显示不出公安战士的潇洒相。

    “杨同志。”阿凡嫂恭恭敬敬叫了声。彭家奶奶只是生气地朝他看了眼,转身挪进墙门。

    “杨同志到我家坐坐。”阿凡嫂十分殷勤,进屋拿出阿凡吸的烟递上去,姓杨的民警睬也不睬朝彭家走去。

    “点支烟。”阿凡嫂硬是笑着拦住他。杨同志大咧咧把右手举了举,糟糕!怎么没看见有颗火红的烟头在潦绕。阿凡嫂尴尬地把敬在空中的手抽回,鼓足勇气:“杨同志,申报户口的——”

    “那有这么快,跟你讲过多次这事急不得。”一团浓烟从口中吐出,阿凡嫂满鼻辛辣。

    “三年多了,我,我家小虎都要五岁啦。”急了,她咳了起来。

    “三年算什么?五年、八年、十年还没挨上的多着哩,那能怎么容易,手续繁得很。”他又吸了吸,问:“你证明都取齐了吗?”

    “按你的要求,我当家人厂里,我乡下村委、乡政府的都早已取来缴给您了。还有独生子女的证明。杨同志还缺啥?我去办。”

    “齐了就好,你耐心等通知书吧,好了我会告诉的。”

    “人家要吃饭,一大一小二张嘴,阿凡又下岗了,怎么不急!”彭家奶奶听不下去嘟哝了一句。

    “我的奶奶,你今天咋个火气那么大。”杨民警嘻皮笑脸,把帽戴在头上:“承发呢?”

    “赖在棉床上享福!”阿太噘嘴说。

    “好只懒猫不怕头困扁,我去叫他醒来。”杨将公文包顺手放在堂前饭桌上,熟门熟路向内屋走去冲嚷:“承发,瞌充有没醒?”

    “别咋咋乎乎好不好,你没生眼睛人家在准备考状元嘛!”承发粗声粗气一肚子不高兴。彭奶奶在外听见,正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末代今天脸不洗,饭不吃,从不棒书的,怎么用起功来了。

    “呵!看不出你是在奋发冲剌,佩服。佩服!”民警上去翻过书看,职工文化读本。你要去读夜校?

    “读个屁!我是在临时抱佛脚,厂里要文化摸底,不应付不成,考不好今年加工资难。”

    “怪不得你到今天还没帮我装好电扇,再不缴货大热天到了,老婆孩子热煞要你赔!”

    “你不是有空调,电风扇迟点有什么关系。”

    “现在时新空调搭风扇,省电又通气,这叫环保型,懂不懂!”

    “东西不全,你又不拿过来,叫我二只手添进去?”

    “你这老兄诳我,几样小东西调下头会难倒你?算啦!明天怎么样?”

    “我算服了你,民警同志!最快也要等我过关后再动手。”

    “算我倒霉!”民警唉了声。格吱一声响,在外面的彭奶奶心里一阵疼,姓杨的又把胖屁股摊在自己也舍不得坐的新藤椅上。

    “说得比唱得好听,你们是不沾便宜不过日子的。”

    “好了,好了,不要讲得这么难听嘛。”

    “借我几盘cd。”这是承发提出的交换条件。

    “不用你开金口,我已带来了。看,张学友的,香港四大天王成名歌都在这里,好不好?”杨拉开包取出几张cd片。

    “妙极!”承发是高兴得跳起来。

    阿太瞥了眼在堂屋的阿凡嫂,满是怨詈,她最怕烦,好了,这几张碟片又要日夜不仃放,吵得她每根神经都会冒火,而且末代肯定会马上扭开鬼盒子折磨人了,她赶忙拉起阿凡嫂往天井去。

    能躲得了么?阿凡嫂随老太刚跨出门槛,生猛的节拍已经从里面倾泻出来,小小的天井空间上立即充塞飘浮的音符。阿太长叹一声,枯黄的昏眼呆呆地盯着屋脊墙头马上,她的心都飞出去了,无力地倚在阿凡嫂肩上,不仃地骂,末代末代。比她年轻半百的阿凡嫂同样丝毫没有被时髦的歌曲振奋,她面色凄惶,拉着被吵醒跑过来的小虎,冲着耳中撕打的乐曲想哭,她是想抱住小虎痛痛快快地喧泄大哭!

    电子音乐伴着激情和欢快在悠扬的节奏中奔放,夹着歌星矫情造作,整个世界都疯狂,把小小的天井和四周低矮的屋檐引搅得狂热贲张。老太与阿凡嫂们经不起折磨,远远地躲到墙门外边了,而里间二个小子在跟着乐曲开始起劲地踢蹋

    良久,她们耳膜终于平静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天已起风,泥墙上的野草摇头晃脑,灰尘从青盖瓦的空隙中钻进,纷纷扬落在十四平方的陋室桌上。阿凡嫂拉着小虎忙进去用竹罩笼住碗盏,彭家奶奶也跟到里面。

    是对面的门碰撞了一下,透过窗栅见到承发和杨民警一起跑了出来,老太太听见末代叫了几声:“奶奶,奶奶,咦到那儿去了呢?”

    “不会走远的,我们走吧。“杨民警跟承发说。

    阿凡嫂看清承发随手将书本卷住塞进裤袋,虚掩房门后,手伸进杨的公文包掏烟。

    “断档了,有烟吗?嘿,真不赖,红中华。”承发高兴地点旺,猛抽一口:“呼——可把老子憋煞啦!”

    杨民警也点上支,抢过承发手中的烟往包里一塞,有张纸不经意掉出。他们相伴向外走去。风从地面上卷起,纸飘飘忽忽旋转了一阵落进天井的水洼里。小虎好玩,跑过去将纸拣起来。

    “小虎,脏,给我扔掉!”阿凡嫂过来,一把将小虎手中的纸拉掉扔在地上。纸无声无息地向下塌落又极不舒服抖动几下,小虎还想去拣,阿凡嫂重新拾起往垃圾畚箕扔。谁知当瞥见纸上几个熟悉的字时,她怔住了,急忙摊开仔细看,啊!天哪,顿时两眼漆黑,整个天井旋转起来,他支持不住,斜倚在墙壁上,泪水夺眶而出。

    “怎么啦,是不是早饭没吃饿眩了!”彭家奶奶见状着急问。

    阿凡嫂没有回答,任眼泪沿双颊下流,纸,那张薄薄的纸在她紧攥的手中不仃抖擞。

    “是为这张纸嘛,是什么,让我看。”老太着急得直叫。可惜,她是个睁眼瞎,她那里知道被杨民警丢在天井里的这张纸是阿凡嫂上星期化了九牛二虎之力求神拜佛回乡弄来的申报户口的证明。她没有给老太看,也不说什么,只是狠狠地用牙紧咬住嘴唇,血渗出来了:“彭家奶奶,明天,明天我们去烧头香!”

    “烧头香,不是刚才讲好的?”老太不解:“噢!担心木匠老婆健忘,我再去敲敲实。”

    彭家奶奶抖巍巍跨出门,阿凡嫂下意识望去,只见老人银白的头发在风中飘拂。她心陡然悲凉。明天,永远也没完没了的日子,只有去祈求虚实蒙胧的希望了。

    月亮已经隐退在云层里,四周混沌一片,风凉飕飕地带着潮气,天开始下露水了,远处黑黝黝的山峦裹着岚雾显得不可捉摸。阿凡嫂起劲地踩着三轮车,捌上远郊凹凸不平的公路,起初精神十足的彭家奶奶,张着瘪嘴兴奋讲话,但很快因为旁边的木匠老婆讷讷少言而减了兴趣,在有节奏的颠簸中闭眼摇晃。阿凡嫂背部汗津津头上满是热气,几次想回头拿挂在身后车挡板上的毛巾,但她着实有些胆怯,木匠老婆的眼睛在漆黑的旷野中有股令人悚粟的幽火在喷射。她只有用力踩,任凭耳边的风呼呼掠过。太早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她担心山上大庙门会紧闭着的,又担心,崎岖的山路阿太会不会闯祸。凌晨木匠老婆叫时,她身伴的阿凡睡得很死,儿子也流着涎水香甜甜地躺着。她是小心翼翼摸黑出来的。应该看看闹钟,现在连时辰也不晓得。她正佩服木匠老婆,每天起早都要跑这么多路,也是亏她的。只是今天是乘三轮车上山的,木匠老婆肯定没有估计时间,还是与平时一样起身唤醒她们,时间就早了许多的。早就早吧,不是说越早越心诚。

    已经来到南山脚下,天还不肯放亮,阿凡嫂把两个老人掺扶下地,仃好车,拎只蛇皮袋,里面有昨天买好的香烛。彭家奶奶供菩萨的物品也一起放着。只见木匠老婆跨着自己的竹篮,提着塑料桶,也没有和他们打招呼,就径自跑在前面上山了。阿凡嫂记忆曾到过南山大庙,是她经人介绍从乡下来城里与阿凡交朋友,阿凡带她到这里游玩。第一次与男人在一起她很不自在,心里也似小鹿蹦跳羞得慌,总是低着头,所以影响很淡。只是感到南山不高,根本不能和家乡的大茅山比,就是山上一些树,也稀稀拉拉,不见得好看。庙是很大,可是大门用砖封住不让人进,说是在整修。阿凡邀她到后面树林去坐坐,她是执拗不肯,就慌忙下山了,彼此一句话也没讲。直到现在和阿凡成了家,二人之间的话也不多,现在想起来也许是第一次上山形成的习惯吧!要不是被封在庙里的菩萨寂寞感染的。她说不清,也很后悔。特别今天,真有必要来吗?而且起得这么早。

    彭家奶奶毕竟年纪大了,没登几步就呵呵直喘气。阿凡嫂紧紧扶住她,感受到老人瘦削的肩膀在筛动。山路已经修过,用的还是青石板,大慨是工程做得马虎,有不少台阶翘起和破碎,坑坑洼洼,加上天色微蒙很不好走。她劝老人息一下,彭家奶奶执意不肯,硬撑着向上爬。木匠老婆动作快,没多久就抛下她们消失在山弯里。阿凡嫂携扶老人捌过之字形陡坡,前面开阔了,东方的天际上已有一扶微红的晨曦透出,曙光映得四边山丘生机盎然。风吹得很急,她俩大口大口吸着潮湿的空气,仍未仃步支撑着往上走。终于看见大庙巍峨的殿角。

    朝霞升起了,雄伟古朴的庙宇在青翠苍老的松柏衬托下,黄墙红檐闪烁出跃眼的光泽,二个半百沙弥懒洋洋地打开庙门,彭家奶奶、木匠老婆、阿凡嫂与后面络续上山的一些人,全都争着往里面挤。阿凡嫂原本可以一个人冲进庙堂,但上了年纪的彭家奶奶在跨半尺高的门槛时被后面抢步的人碰倒了。阿凡嫂惊慌地跑上前去,忙不叠地帮阿太揉腿,还好,老人只是擦了点皮。她想骂那个莽撞鬼,不过没有出声“笑迎四方”的弥陀佛正咧着大嘴在乐呵呵对着。阿太自觉罪过,奔上前把身子匐匍在团垫上连磕了几个响头。前面有人点起了香烛,高高的神翕氤氲四起,诵声云云,两厢金钢罗汉肃穆狰狞,阿凡嫂感到阴森恐怖,心里窒息又阵阵头晕目眩,且怎么也忍耐不住剌鼻的焚香味。一个个恶心上来,她硬噎支撑冲出山门,倚在颗树大口呕吐。清凉的山风吹拂她敝红的脸,渐渐感到清爽了。她不想再进去,站在坡上抬头朝远处望去,呵,一轮火红的太阳正在空旷的兰天上冉冉升起,五彩缤纷的祥云交织绚丽,山脚下是绵延翠绿,一条亮亮的白带纵横在田野上。阿凡嫂认清楚了,那是青阳江,是这座城市和自己家乡的分界线。大江北面在蒸腾的晨雾下渐显渐清的麦田、桑林、茶园,村庄,自己的家就在哪里?远处,再远处,她极目眺望,仿佛看到了,家门口那条泛着浑绿的小河,有鹅和鸭在浮游,低矮的瓦房,早上的炊烟在袅袅飘绕,后园中的几株梨树,雪白的花在春风中摇曳。多少次她从河埠头勺起一担水,颤悠悠挑到台阶上歇口气,回应俏皮后生的搭讪。呵!家乡,一股柔情浓浓涌出,她眼模糊了。平和、安祥、并不富饶的小村,是生养自己的地方。她记得是进城打工风开始改变乡村的宁静,随着越来越多同伴离开,她也动心了。也是在这时光跟城里远亲越过青阳江和阿凡相识,接着就是成家,生孩子,开始固守在小小天井里。但没有户口,总觉得与城里人融不到一起,她没有过高的心愿,只盼娘俩能落实户口,自己找份固定工作。为了这希异的目标,她竭尽努力,搞好邻里关系,参加居委会活动,特别是每次爱国卫生运动和各种义务劳动,她显得比任何人都积极。对民警更是尽量地套近乎,献殷勤。时间象流水样过去,换来的却是无限的无望。昨天她是在忿怨中的发泄,答应到南山烧头香,真的来了,她后悔,难道只有祈求神佛了?她痴痴地望着开阔的原野,远方蒙胧又清晰的家乡带来久违的蕴情,身内压抑的血液开始沸腾,一股神奇又冲动的青春活力被唤醒,她一下子仿佛明白了什么。原来生活本不该如此愁苦,愁苦都是自己找的,为什么自己还要折磨自己吗?不!不能。她怀念失去的天真,她决心挣脱自己筑成的樊笼,回到田园去,回到自己生养的土地上去

    “阿凡嫂,你在这里作什么?我到处在找你呀。”彭家奶奶在背后气喘嘘嘘地嚷道。

    阿凡嫂急忙抹掉脸上的泪花,转过身问老太:

    “木匠老婆还在里面?”

    “她!人头也不惹了,自管自跪在地上,嘴里念个没完。我问阿凡嫂呢,你猜她怎样?只是眼白翻了翻,又径自低头叩拜了。我看象她这样诚心真是少见的。阿凡嫂,你求过笺吗?怎么离开也不叫我一声。”

    “求笺!?不,不”

    “怎么啦,怕难为情是不是?”

    “没有,我—”

    “到这里来烧头香都是有心事的,你没看见比你年纪轻的闺女都有在拜,别羞答答了,来,我陪你去。”

    “阿太,我不去。”

    “怎么啦?”老人如堕入五里云中直勾勾地看着她。

    “我不相信,求求有什么用呢。”阿凡嫂自言自语。

    哦,原来这样。老太想该说些什么了,又一时讲不出来,她感到很无奈,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揉小腿肚,不知算是回答阿凡嫂的话,还是自己在辩答:

    “信者有,不信者无。你年纪还轻,只要心好总是有好报应的,再说刚才我已代你祈祷户口了。户口,菩萨保佑。”

    “看你说的。”阿凡嫂眼睛一酸,赶紧背转身去,她听见老人又一声长叹。“唉——”

    晴雨寒暑,小小天井里的日子仍然忙忙碌碌又平平淡淡地过着。阿凡嫂自那次上山烧头香后,心中始终塞着棉絮,她本来就不太讲话,如今更少了,连逗儿子小虎的话也不多,脸上堆着层霜,绉纹日渐多起来了。阿凡是个粗人,开始没有觉得,但时间长了也感觉出来。彭家奶奶好几次竖起耳朵听,阿凡在喝烧酒时亮着沙哑喉咙飘过小小的天井传来重重的责问,可是没有阿凡嫂的应答。有时被追急了,她只是讲:让我回去。每听到此,彭家奶奶心总是酸酸地,她本是个越剧迷,这句台词的出点很清楚,祥林嫂,苦命哪!为此老人更加迁怒戴着大沿帽的民警,理也不再理会。这使经常串门进户的小杨感到很不自在。末代承发终于忍不住打起旱雷:

    “奶奶,你咋啦?人家是我的朋友,欠你情还是赖你债,别给我丢脸了!他惹你啦!”

    “我家不喜欢这种人来。我还没死,要你末代来教训!”彭家奶奶毫不示弱,她骂人的喉咙是邦邦响的。

    承发爸和娘这时也轧进来拦住承发,他们也不喜欢老人的做法,不过,传统的作用,并没有象隔一代小后生如此说话没上落。

    小小的天井时常会出现这种不快的气氛,只有木匠老婆仍准时进进出出,低着头悄声移步,每天用大庙前池的水烧茶煮饭。谁也没有再进她家去,因为都感到要说的话确实也不多了。

    如果生活能保持这样的基调持续下去小小的天井就算得上太平无事了,然而,天地间的参数会搅乱平静渗透到墙门院落,各种相互交错的矛盾也会激起新的周折。彭家奶奶一大把年纪不是白活的,她心里有个谱,偏如对面阿凡嫂家会出事的。果然,有天夜饭吃过老人刚坐进被窝,阿凡嫂搀着小虎进来。

    “奶奶,我明天要走了。”

    “走了,到哪里去?”

    “回乡下去。”

    “阿凡欺侮你啦?”

    “没有。”

    “娘家里有事吗?”

    “没有。”

    “哪,为什么?”

    “也不为什么。我想现在乡下日子好过了。小虎的舅舅来信讲后园的梨树又开花了,稠稠密密的粉朵飘满河面,今年一定是大年会结出许多果子。阿太,你没有尝过我家的梨吧,个个有四两重,一中咬下去,汁水会灌满嘴巴,香脆极了”阿太看见阿凡嫂眼里都盈满汁水。

    闺女,去吧。可惜我老了,老家也早没有人啦,要不我也想回去把这把老骨头埋在哪儿。彭家奶奶是讨饭进城的,她心酸得抽噎起来。

    第二天拂晓,老奶奶听得清清爽爽,在木匠老婆开门出去后不久,阿凡家的门也吱哑开了。小夫妻俩在里面忙碌什么?只听见碗杓声和小虎唧吧唧吧的喝粥声,最后,她听得很清楚是阿凡嫂对阿凡说:

    “天亮后你要跟阿太讲我去了。”

    鼓家奶奶又一阵难受,她把被角拉上护住脸,嘴里还是尝到盐涩的苦味。

    她破例躺了二天,阿凡走过来几次,在她的床边呆了好一阵子,什么也没说。后来把一只网头发髻放在老太枕边。在老太太眼里,阿凡一下子老了许多。

    木匠家也有变化。本来静闷得出奇冷清的天井,开始听见木匠大声的咳嗽声,有精气儿了!这位五十多岁身子佝偻的可怜人,身板子似乎挺直许多,每咳几声都明显带着痛快的畅朗,黄昏时候,还摆出已消失多时的小茶几,独自开怀喝起绍兴酒!房间里木匠儿子的声息也大起来,每次开饭,吭哧吭哧好象胃口很好,木匠老婆忙碌的动作似乎欢快了。

    只是末代越来越不象样,头发蓬蓬松松,前面还卷成花菜状,每天对镜子喷香水,年纪轻轻蓄起胡子,扎件硬领的大尖角衬衫,长裤拖地,流里流气。彭家奶奶看见这付德性就扭过头去,做娘的也看不过去,可是还没开口讲几句,末代满口时代美、现代美的,噎得大家都作不出声。民警小杨还站在末代一边,流露出企羡的神色,说:帅!小伙子,健美!精神!老太太有次狠狠盯了过去:

    “把制服脱掉,也打扮打扮作帅哥吧!”

    杨民警一点不恼,反而笑了。他真的脱下衣服,扔掉大沿帽,露出的竟也是一头披头,同是歪脖子子树。但要说彭家奶奶对孙子一点也不看重这又错了,至少末代手上是有二下子的,要不,杨民警不出力气,一台400mm的电扇,装得滴溜溜地转,远亲近邻都踏断门槛要承发装哩!唉,就是懒惰,电扇零件满屋子乱丢,让老奶奶走路都磕磕碰碰的。

    中秋节的晚上,彭家奶奶刚刚咬上口细沙月饼,墙外传来一阵嘈杂,不一会,听见杨民警气喘吁吁地在天井里嚷:

    闯祸啦!承发被人剌伤了!

    “啊——”

    彭家奶奶从椅子上噌地立起来,还没走出几步,神慌心悸即又瘫倒在地上。承发娘正在屋里做事,闻声一个箭步赶到天井:

    “人呢?伤得怎样?”

    在市人民医院。杨民警说后即跨上车飞去了。

    “承发!末代!”彭家奶奶凄凉地号淘开来。

    “妈!别哭!我们赶去看。”

    “看!看还有什么用!我老早跟你们讲他是末代,不学好,打扮得洋里洋气,迟早要闯祸的!这不—”

    “你不要说好不好,添乱啊!事情没弄清楚,瞎说什么?你在家,我去人民医院。”承发娘扶起老人把她安顿在椅子上。

    “不,我也要去!”老人跟小后生子样又冲了出来。

    阿凡正巧在家,他闻声出来,忙接过话:“老太你就不要去了,承发娘,我用三轮车送,这样快。”

    说完,就把三轮车推过来,承发娘连连道谢,忙不叠地爬上车,一声急促的铃响,三轮车飞也似地冲出小巷。

    小小天井里顿时挤满了人,各种各样的猜测纷起,彭家奶奶已经毫无主见,她手脚无力,被人扶牢在木椅上,眼泪顺着干瘪的脸颊直下淌。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只是一个声地念佛。

    门口又出现了一个人,她目光呆滞,神态沮丧,倦倦地倚在门框上,再跨一步都显得无力了。

    “木匠家,你怎么啦?”

    一个邻居首先发现打招呼,许多人都回过头,连陷在痛苦中的彭家奶奶也转过关切的眼光。

    “完了!完了!我可怜的桂生啊!”木匠老婆大声啼哭,悲怆的声音让许多人都感到寒心。

    “你别急,桂生的病会好的,医生不是在抢救呐!”

    “菩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木匠老婆用双手掩住脸哆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

    难道桂生殁天井内的人都相互探问。

    救救他吧,救救他吧!木匠老婆变疯了,她挣扎人们的手,飞跑进家,接着,随着门“嘣”地关住,只听见屋内凄励地哭喊和狂嚎。

    木匠回来了,他一句话不说,也不理会妻子在屋里的嚎淘,痴痴地坐在天井石板上,死死盯住手里一张“死亡通知单”

    彭家奶奶虽不识字,但她知道捏在木匠手上薄薄纸上的份量。中秋节前的一个礼拜桂生是用担架抬到急救车上的,他是大好了一阵后这天突然休克,医生讲是昏迷。不用说,无情的癌细胞已经下毒手了。

    小小的天井中秋节夜晚沉浸在悲戚凄楚之中,浩浩的明月象清凉的泪水把这座低矮破旧的老屋笼罩,一点灯光也没有,涂写在墙上曾引众邻无限希望的“拆”字,现在也显得张牙舞爪,二扇斑驳的墙门将沉重的黑影斜投在前街巷道上。

    第二天,彭家奶奶再也熬不住,听邻居讲承发爸爸连夜从郊外工厂赶来,家也不回就直奔医院,肯定末代伤得很重。她通霄睁着耳朵,捕捉阿凡三轮车的声音,可阿凡也未返家,这更增加老太的焦心。阿凡是要上班的,一定是紧急参与陪护,这怎么了得呢!彭家奶奶摸到隔壁,央求邻家小姑娘陪她去医院,不管好心的乡邻怎么劝,她是非去不可了。

    正当老太柱着捌杖走出天井,沿刚刚白化的街巷墙边匆忙向前,一阵清脆的铃响迎面朝老人驶来,阿太踉跄止步正欲埋怨,一瞧!楞头青原来是戴大沿帽的杨民警。别看他平时串门进户跟承发火热,现在是满脸堆笑,活脱脱摆出幸灾乐祸的样子,末代闯祸对他讲是件兴奋事!咋不,老太我见得多了,前几年只要有伤残流血事件就是阶级斗争的现实表现,管辖民警立即会找上来整肃。末代活该,为什么当初不听我的话,与警察去打什么交道。好了,够折腾遭罪了,是不是。彭家奶奶越想越火,她气肚肚地盯住杨民警,神态很明显:小子!我听你唱高调!

    谁知出乎意料,杨民警对老太亲热得不得了。他紧紧拉住老人枯干的手,笑着大声说:“承发奶奶,你家出英雄啦!”

    英雄?老太迷茫双眼不知所措。

    “这下好了,你们家可光荣啦!市长亲自上医院慰问承发,病床上鲜花都摆满了。”

    “你说什么?”老太仍不理解:“少嚼舌头寻开心!”

    “啊!阿太,你真还不知道,承发在街上为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奋勇与坏人博斗而光荣负伤。好样的,真是好样的。你不晓得,这个犯罪分子手执凶器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妇女钱包,要不是承发上前阻拦,罪犯得逞后定会跑掉的,妇女也会遭伤害!”

    “他不是在外面闯祸送医院的。”阿太还转不过弯。

    “那里,那里!”杨民警自己也象个英雄,把承发昨天发生的事绘声绘色再讲了一遍,露出非常羡慕的神色,似乎后悔当初自己为什么不在场,否则荣誉和鲜花会将这位公安战士捧上天呢!

    是这样,老人头晕乎乎的,她是怎么也想象不出末代会见义为勇,舍生忘死和坏人博斗。做得好!做得对,象彭家的种。老太揉了揉潮湿的眼睛,急问:“承发人,他伤得怎么样?”

    “背脊上被剌了二刀,没有生命危险,现在血已止住了,人就是有点亏,其余无事。”

    “他爸妈在旁边吗?”

    “在,都在。还有承发厂里的领导,同事,被救的家属,我们公安系统首长等,许多人哩。市委书记刚才特地打电话要承发的个人资料,我就是回来整理的。”

    “资料!什么资料?”

    “啊呀!跟你讲不清。”杨正个急:“老奶,你不知道报社、电台等新闻单位都下来采访,要提供承发至所以能做出震动全市的英雄事迹的素材,他平时优秀道德品质和高尚思想情操的表现实例,家庭敬老爱幼,热心帮助邻里的点点滴滴。还要找出承发达的日记本,学习材料,表彰奖状等等。阿太,你得陪我回家去搜集。”

    “是这样,那你一定是知道的。你与他是好朋友,再熟悉没有了,还是自己去找吧!”鼓家奶奶现在一颗石头落地了,她暗笑,末代写字要他的命,哪会有唠什的日记!

    “不行,劳驾,阿太你邦我一起寻寻。”

    彭家奶奶没再理他,兀自捌进隔壁墙门。她内心很焦急,承发肯定是血肉模糊不象人样了,招罪啊!她满脑子想追寻承发的形象,可又着实记不清,眼前浮动只有一双大大的含泪黑眼睛,那是小时候承发在外面与人打架回来,再遭他爹一顿摔打,委屈抽噎茫然样血青斑斑,是她哄着带出天井,用五分角子买包苞米花,承发接过高兴着往小嘴塞,水灵灵眼睛里还挂着眼泪,乌黑的瞳仁盯住她的脸孔:奶奶,我下次不去闯祸了,要做个听话的好孩子,象别人一样戴上红领巾。果然,二个月后,他挂了条鲜红的领巾,蹦跳到她面前,眼睛里也闪着水灵灵的光。此刻,彭奶奶心里疾疾发痛,她在怨恨自己,为什么只记得小时候的情景,承发大了,长高了,工作了,都没有注意过。现在,她的脑里只有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她急切盼望能注视到身边长大孙子的眼睛,躺在病床上是如何看自己到来的眼光。热心的近邻知道老太的心情,就二三人相伴掺送她去医院。

    乳白色的住院部完全绿荫遮掩,弯弯曲曲的水泥路两侧是细竹编起半园篱笆,里面有许多鲜嫩的花开放着,沁出阵阵香味。彭家奶奶匆匆走到这儿,突然仃住脚步,打起手掌四下张望,回头对陪伴的邻家姑娘讲:变了,变了,未代娘做产我来过来,瞧,就是这颗大樟树下我为未代换过尿布哩!

    奶奶!小姑娘不太高兴:“承发哥现在是抓坏蛋的英雄,你还要骂他。奶奶,未代是什么意思?”

    老人张张嘴,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瞧小姑娘胖呼呼的脸上,两只乌眸充满崇敬的光泽,衣襟上的红领巾在微风中飘拂,老人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一种从未有体会到的感情——反正也说不清是什么,凉飕飕的,眼睛模糊起来。她赶紧用衣袖擦了一下,拉起小姑娘的手就往前跑。

    “彭家奶奶!”

    是谁在叫?好象是阿凡嫂的声音,她不是在乡下么?什么时候来的?老人朝前看去,真是阿凡嫂!她大步飞奔过来,紧紧拉住奶奶的手。

    “你也知道了?怎么快!”老人惊奇地问。

    “嗯。我是在进城的车上听人讲的。奶奶,承发真了不起,他怎么会干出这样的好事!”

    “你是回城来?”

    “天要转冷了,阿凡的毛衣打好我送过来。他来信讲冷灶凉锅,胃病又犯了,要我出来照看一阵。”

    “还要回乡下去?”

    “唉,回去闲逛也不是滋味。村书记讲嫁出去的人名单早勾掉了,大队现在是分责任田的,我那时也插不上手。”

    还是城里过吧,慢慢来,耐心等,日子长着呢。

    旦愿如此!又是一声长叹。

    你见着承发吗?他怎么样?伤得厉害吗?

    我也刚到,医生讲承发睡着了,只是在门外看了看,头和手上好象都包着纱布。看阿太着急,忙说:“不过,人挺好,没什么!”

    “阿弥陀佛!”彭家奶奶刚说出这句口头惮。猛然警觉不是地方,忙用手护住嘴,四下顾颁,见周围穿流的人都没有投来异样的眼光,她呵出口气,抢头朝病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