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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尘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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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瑟何年,香尽此夕,芳尘逝,情未了,重来日,再续佳话。

    ——题记

    1

    正月里的第一场大雪,下得有一尺厚,覆盖整个冷家大院。室外天寒地冻,一片冰封的世界,室内炉火烧得正旺,每个人的脸庞映照得像熟透的柑桔,圆润饱满,油光可鉴。新请的女佣翠婉边擦桌子边哼着欢快的小曲,那格外勤快的模样一看便知定是老太太答应她今年回家过年了。几个妯娌在隔壁间搓麻,不时传来阵阵嬉笑声,老太太在房间里念经颂佛,三小姐素昕独坐火炉旁,晌午便放在腿上的一本英语书,一页也未曾翻动,但见她双手托腮,眉心深锁,双目痴滞,紧紧地听着外面雪落的蔌蔌声,一动不动。那样子看上去似有些不开心,翠婉忍不住想和三小姐搭上几句,看能否帮她分担些心事。“三小姐,您都坐了一个下午了,不累么?”正想着,便说道。“不累,难得有这样闲适的时光,明日又有很多恼人事。”素昕紧了紧身上鲜红呢料大衣,有点撒气似地答道。“三小姐,您长得这么漂亮,大学里一定有好多男人追求你吧?”“你懂什么。”翠婉一句话刺中她的伤心处“忙你的去,别管我。”话说着,将书撂在一旁,起身进了自己房间。翠婉讨个没趣,先前回家的喜悦竟一扫而光,闷闷不乐地狠劲干起活儿来。

    房间里没了火炉,空气里处处飘着一股阴冷气息。脚似乎是冻僵了,素昕索性脱了鞋,躺到棉被里去,她的心大概是空荡的,像此时冰冷空空的棉被,四处索不着一丝温暖。这一切不为别的,只因母亲上午那一番令人气恼的话:“素昕,过了年二十五了吧,妈托西边的张婶给你张罗了个对象,明日来家与你见上一面。你意下如何?”她知道母亲向来是说一不二,这么个问法纯粹只是走个形式。“您是不是嫌我住在家里碍事,要是这样,我明年就不回来了。”她不接话茬,低眉反问母亲道。“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你看两个姐姐,像你这样的年纪,孩子都会跑了。妈这是在为你着想,女人一辈子活个啥,就是将来能嫁个好夫君,一辈子和和满满的。”母亲道。“妈,我的学业还未完成呢,我现在不想谈婚姻的事。再说了,那是我自己的事,您操的是哪份心?都什么年代了,还相亲!真可笑!”“素昕!你说什么?你说妈妈可笑?我看你书读得人都读疯傻了,什么都别说了,明天不见也得见!”说完,母亲起身进了房间。

    此时想起,依然气愤难平。眼中隐隐有泪涌动,她使劲将脸上仰,硬是将泪水逼回眼眶。如果父亲还在世,母亲再不会如此“无理取闹”的罢。她有些难过地想。在这个大家庭里,父亲也许是惟一知晓她心思的人,只是他早早地撒下她去了。父亲生前虽是个商人,却博览群书,学识渊博,从小便教导她们姐弟要好好读书,将来“修身,齐家,治天下”母亲读书甚少,封建思想浓郁,有些重男轻女,两个姐姐这点倒很像母亲,早早便退了学,嫁人生子,现如今是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妇。几个孩子当中,弟弟顽皮,两个姐姐愚笨,惟有素昕,聪颖好学,长得且乖巧可爱,深得父亲疼爱。母亲却是看不惯这个三女儿,整天和弟弟一起舞文弄墨,讨论国家大事,眼看附近与她一般大的女孩儿早已结婚生子,她倒好,大学毕业还要读什么硕士博士的,整个读成书呆子了。现如今冷太太走在街道上,见着熟人都抬不起头来,那些女人们倒似猜着她的心事似的,飞快走到她前面,一句话劈头盖脸砸过来:“冷姐,你家三闺女年纪不小了吧,我记得比我闺女还大两岁的,瞧,我的外孙都三岁了。”话语间几多得意,几多炫耀。那意思仿佛冷家三小姐嫁不出去似的。冷太太只得讪讪应着,尴尬着一路逃离而去。若再不给她介绍个正式对象,这日子怕是没法过了,素昕自是上学不在家,不用面对别人的风言冷语,冷太太这张老脸却无处安放了。所以当张婶主动提出给三闺女介绍个对象时,冷太太欣然应允下来,两人商量着明日带男孩来家见上一面。从媒人口中得知,男孩与素昕同岁,没读过大学,母亲早亡,父亲经商,家底殷实,现自己经营个店面,有个妹妹正读大学。“现如今想找比素昕大的较难了,男孩这样的年岁多已结了婚,好不容易寻着这个,李婶昨日托我替她闺女说媒,我看素昕条件更优好些,所以我这就来找您了。不知道素昕看中不看中。”媒人笑着一张脸,少不得在冷太太面前将男孩吹捧一番。“好好好,谢谢您还惦着我家三闺女呢,明日请人家过来见上一面吧。”“嗳。”张婶收下冷太太早已托人准备好的红包,喜滋滋离去。

    2.

    次日午后两点左右,媒人领着男孩过来了。“来,张婶,里面请。”冷太太殷情忙碌着“这孩子怎么称呼啊?”似在问张婶,又似在问男孩。“我叫张井然。”男孩开口道。“哦,井然,井然有序,好名字。来,坐吧!”说着,吩咐翠婉给客人倒水,一边向素昕房间道“素昕,快些出来,有客人来了!”话毕,房里亦无人应声。久久地,见素昕从帘后走出来,还是昨日穿的那件红色风衣,头发松松在脑后用发夹固定着,未施脂粉,也不看客人,在母亲身边站定。

    “素昕,怎么不知道喊人哪?这是张婶。”母亲很是不满她的打扮,语气有些重。“张婶。”素昕便机械地侧头喊一声道。但见那男孩自瞧见素昕从房里出来起便一直红着脸,羞涩地低着头,只看脚尖一块灰白地皮,手心怕是早已紧张地渗出了汗。长得倒是不错,白净面皮,瘦高个儿,一副文静忠实模样。媒人与冷太太东一句西一句扯着,一会说是两人有事得出去一下,后来屋子里便只剩她和他。她拉过椅子,有些赌气似地对男孩道:“喂,你也可以走了。不要老坐在那里动也不动的。”“你,你叫素昕对吧?你好,我叫张井然。”男孩话说着,蓦地站起来,向她伸出手来,悬在空中,明显在颤抖。她扑哧一声笑了:“瞧,你这么怕我,还和我握手吗?”“我,我从没和女孩握过手,你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孩,真的。”“看似木讷,倒是个花言巧语之人!”她暗暗道。“你回吧,我还有别的事。”她并不搭理他,冷冷地下逐客令。“好的,冷小姐,你先忙。那我走了。”男孩说着,依依不舍而去,走到院外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冷小姐早已气得跑一边去了。

    “姐,人呢?瞧您这气的,值得吗!”不知何时,弟弟宏毅从身后冒了出来。“吓死我了,这大白天的。”她没好气地戳了弟弟胳膊一下“人走了,不然还能怎样。妈呢?”“没见着,估计就在附近,和那个叫什么张婶的媒婆子。”

    姐弟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不一会,冷母独自进院子来,没见着张婶,估计是回去了。“素昕,妈觉得这男孩不错,可以相处看看。”冷太太笑嘻嘻地对女儿道。“妈,我的事您就别管了,你要是再管,我赶明儿就回学校去,再不回来了。”素昕见母亲纠缠这件事不放,顿时来了倔脾气。“反了,如今翅膀硬了是吧,我这个当妈的话也不放在眼里了?张婶刚打的电话,说是男孩对你印象挺不错,明天下午三点约你去茶吧喝茶。到时别忘了。”说着,冷太太向儿子望了一眼,自个回房去了。留下姐弟两个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次日下午两点半左右,冷太太悄悄观察女儿的举动。还算听话,正对镜妆扮,不一会拎只小包走了出去。翠婉在身后叫一句:“小姐,我送你去吧!”素昕也不答话,向身后摆摆手,拒绝了。

    “翠婉,去,将宏毅给我叫来。”冷太太走至厅堂坐定,几个妯娌出去逛街了,家里一下子清静许多。

    “太太,宏毅少爷不在房里。”不一会,翠婉回来报告说。

    “这小东西,刚丢了碗,便没了人影。”冷太太嘟嚷一句道,本想让他前去探探姐姐的行踪,现在人不在家,只得作罢。

    张井然早已等在茶吧,今日他穿了一身深蓝西服,还打了领带,看上去精神潇洒许多。素昕很快也便到了,不过来的不是一个人,还有宏毅,只见她拉着弟弟站到张井然面前,开口道:“张先生,昨儿我忘了跟您说了,其实我已经有男朋友了,身边这位就是我的男朋友。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话说完,素昕掉头便走。

    “冷小姐!张井然在身后唤住她“后会有期。”素昕愣了一会,继而匆匆离去。

    和弟弟在外面吃了晚餐回到家,母亲已经睡下。“姐,我们这样做会不会有些过分?你看不上人家便算了,何必欺骗呢?”弟弟担心道。“没事。谢谢你帮姐挡过这一次。睡觉去吧。”她掩了掩一脸的困意,倦怠道。

    这几日冷太太倒是没有再在她面前提起过那个人。她早就想好了,若是母亲再提起,她便说人家看不上她便是了。这日阳光晴好的午后,素昕在家闲着没事,拉上翠婉出去逛街,买些零碎用品。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翠婉骑在前面,她坐在后面。不料两人逛得忘了时间,出了商场,天已漆黑,两人从未走过夜路,不禁有些害怕。谁知怕事有事,走到半路,车链掉了,两个人下车弄了老半天亦没有将链条上好,正一筹莫展,前面走过来一个人影,素昕正害怕着,以为遇着了劫匪,谁知等人走近一看,竟是张井然!“素昕小姐!巧啊,您这是怎么了?”张井然一脸意外的惊喜。翠婉指指车链条,示意他看看。他笑着蹲下身,三两下便将链条上好了。“可以了。这么晚,要不我送你们回去吧。”井然善意道。素昕见他一手油污,实有些过意不去,怎好再劳烦,急急道:“不用,谢谢张先生。我们走了。”说着,拉上翠婉,匆匆离开。

    井然愣在身后,久久没有离去。

    “小姐,我觉得他对你蛮好的。为什么不让他送咱们回家啊?”路上,翠婉问她道。“我们对他的底细一点都不了解,怎能让他送我们回家。以后做事呀,你得留点心眼儿,别一派天真的模样。”素昕点了点翠婉的头,笑嗔道。翠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一日,张婶重新上门来和冷太太碰个面,了解了解两个孩子内心各自的想法。“素昕这孩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张婶问。“怕是同意了,我这几天观察她的举动,似乎并没有反对和井然约会,我听翠婉说他们很谈得来呢。”冷太太笑咪咪道。素昕哪里知道翠婉已经将那日路遇张井然的事大概告诉了冷太太,本来翠婉便不明白素昕和张井然之间的事,以为他们很亲密呢,现经冷太太添油加醋一番,张婶便以为是真的了。“我也问过井然那孩子,他总是一个劲地笑,怕是对你们家素昕一见倾心了呢。”说着,张婶咯咯咯笑起来。两个女人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都以为两个孩子早已暗地里交往甚密了,冷太太甚至决定年后春暖花开时节,便让他们将婚事办了,省得一拖再拖,俗话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要是再留素昕在家,怕真得成仇人了。

    3

    转眼已是年后,开学那天,弟弟去送她。母亲拉她一边说话:“怎么没见井然那孩子来送你呢?”“妈!”素昕有些不耐“人家忙着呢,哪有功夫送我。”“哦。”冷太太见素昕不愿搭话,以为她是害羞,也不便再问。她哪里知道事实上三女儿早就拒绝了人家。

    弟弟一直将她送至车站“姐,既然你不喜欢那个张井然,不如在学校里物色个更好的,下次回来带给妈看,她就没话说了。”说着,宏毅扮个鬼脸。她瞪了弟弟一眼,没说什么。

    车子开动时刻,她看到弟弟一张年轻的脸在雪光的映照下那般明媚灿烂,朝气逼人。她似乎闻得自己身上有一股腐败的气息,在车厢污浊里的空气里,扩散,扩散,扩散。

    开学课程刚上一个星期,她病倒了。发烧四十度,同学想留下陪伴她,她不忍她们落下课程,一个人在宿舍硬撑着。躺在宿舍木板床上,看窗外灰白的天空,寂寞像房顶上空大片大片的灰白云朵,孕育满腹泪水,无处抛洒。她忽然想起那日去她家的那个人,在见着她的一瞬间红了脸庞;他约她去喝茶,她带上弟弟同往,对他说的那些欺骗话语;那晚夜黑,他帮她修好自行车,那一句带着倔强与颤音的“后会有期”怎么可能后会有期,他是个生意人,她尚是个学生,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除非作梦罢。“肯定是发烧烧糊涂了”她坚定地想。半日未吃一口饭,下午整个头疼得不行,她撑着起床,挪着虚弱的身子去医务室看医生。

    “同学,烧得这么厉害,怎么到现在才来?”一个带眼镜,年愈四十的女医生埋怨道。“我”她忍不住咳嗽两声,哪里还有力气说话。“好了,躺下,打瓶点滴吧。”医生见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也不忍多说,三两下将针给她戳上。

    “简医生。”门外有人叫医生。那女人叮嘱她安心睡一觉,便走了出去。

    “哦,同学有什么事?”“请问刚才是不是有个叫张盈盈的同学来过?”他焦急地问。“是的,请问你是她什么人?”“我是她哥哥。”“哦,你妹妹患的是阑尾炎,急需做手术,可是她不肯,这不拿了几副止疼药走了。我已经给她联系了一家医院,那里的大夫技术很好的。其实也是个小手术,你最好劝劝你妹妹,光吃止疼药没用的。”医生对他说道。“好的。谢谢您。”他客气道。“不用谢,你进来,我将那医院的地址与大夫电话交予你,你可以直接打电话与他联系。”说着,医生领着他进到里间诊疗室。迎面撞见素昕躺在床上打点滴,脸色涨得通红,那是发烧的缘故。“素昕小姐,是你!”是张井然。“哦,你好。”她撑了撑身子,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哦,原来你们认识,那先聊着。我出去。”简医生知趣地离开。

    “你这是怎么了,前些日在家不是还好好的?”他担心地问。“有点发烧,估计是着凉了。”她无力答道。“想不想喝水,我倒给你。”他善意地问。“别,不用。你快些去找你妹妹吧,你和简医生刚才的谈话我都听见了。”她催他快些走。“好,那好吧,我去去就回。这个样子真不让人放心。”说着,他匆匆离开。她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真的是张井然。世界真的太小,他的妹妹是她的同班同学。她们虽不熟络,倒算是认识。她想让简医生将点滴调快些,怎料医生说快了不行,药性不能很好吸收。没耐何,只得一秒一秒等待着。度秒如年的滋味大抵如此罢。她在心里只希翼那个人不要再回来便好。她不想看到他,更不想因为生病这件事从今后和他有什么瓜葛。那种感觉不能算是讨厌,是害怕,害怕见到他那个人,害怕听到他说些过分的体贴话,更害怕他妹妹知道他与她之间的荒搪事,惹得同学笑话。不料,天擦黑时分,他真的回来了,手上拎着一大袋水果。“感觉好些没有?”他坐在她面前一只凳子上削苹果,有点气喘。看情形是急匆匆赶回来的。她轻轻点点头。“你妹妹呢?”她不解他怎能扔下妹妹一个人跑过来。“哦,盈盈哪,我已经买车票让她回家了,父亲联系好了一家医院,后天的手术。靠家近,方便些。”他微微笑着。她不再说什么。

    点滴打完了,她揉着针眼处,客气向他道:“谢谢你来看我,我得回去了。”说着,向门外走去,不料一个趔趄,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同学,你不能背她回去吗?她吃饭没胃口,身子此时虚着呢。”简医生埋怨他道,误以为他是她同学了。他抱歉地笑笑,拉她起身。“我背你回去吧。”走至外面,他轻声对她说道。“不用,谢谢,我自己行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又险些跌倒,双腿软得厉害,怕是站都站不稳。“素昕,你就别逞能了。”他半蹲下身,半强硬地将她拉上后背。趴在他后背,她可以清晰闻见他衣服上淡淡烟草味“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她迷糊地想着,渐渐昏睡过去。到宿舍,他托舍友将她安置妥当,自己声称是她哥哥,不便久留,便走了出来。

    那一夜,他在自己的汽车里待了一夜,整夜难眠,想的都是她,那个令他见了一眼便再也忘不掉的人。原本那日她带男朋友去见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心,谁知后来从张婶口中才知那男孩其实是她的弟弟。于是熄灭的希望之火重又点燃,他倒是没想到原来她和妹妹在一所学校,一个班级。真是上苍垂怜,不枉他一片真心相对。如果不是那年那一场大火,现在他应该也是在这儿上学罢。和她差不多同年级。原来这井然当年考上了这所大学,怎料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火灾夺去了母亲的生命,父亲生了一场重病,妹妹正读高三,自己怎能在那样一个时刻离家去读书。一狠心后来便弃了学,留下来照顾父亲和妹妹。后来时来运转,父亲的生意越做大,自己便与父亲学做生意,现在自己经营一间店面,亦红红火火。每当想到冷家三小姐的美丽与冰雪聪颖,他的心莫名地便会漫上一层刺痛感,他深深地觉得自己的卑微配不上她的大气与高贵。

    次日醒来,舍友一致问她,有个这么帅的哥哥怎么从来都不介绍一下?她听得一头雾水,转念才想起她们说的应是张井然。实在没法,她只得含糊应着,答应有机会介绍她们认识。没想到,他知道怕她为难,所以谎称是她哥哥,心头不禁一热,一股暖流淌遍全身。两节课后,去医务室取药时,再次碰见他等在那里。她走近去,微微笑着问:“昨晚,谢谢你。”“你似乎只会对我说谢谢。”他苦笑着摇摇头,满眼的血丝,掩不住一身疲倦。她的心不禁一痛,像锥刺一般,心里空荡荡,一时无言以对。“下午有课吗?我今晚就回去了,请你看看这个城市的风景。”他重新打起精神,下定决心般地问。“好的。”她略一思索,应下来。“两点我在这儿等你。”说完,他转身离去。

    他开车,她坐在旁边,两人各自无话。她没问他要带她去向哪里,他亦不说。“你妹妹好些了吗?”她首先开口,打破这沉闷的场景。“手术很顺利,过几便可来上课了。”他答道。“那就好。”她低言一句。“这个城市很美丽,以后想留在这里吗?”他看向前方,问。“还没想好。”她说。“你的男朋友很帅,跟你很般配。”他有些伤感地说,虽明知那是她的弟弟。她沉默许久,没有言语,想了好久,道:“对不起,我骗了你,那个人其实是我弟弟。”她忽然觉得在这样一个人面前一切都是无可掩藏的,也没有掩藏的必要。他轻笑一下,为她的坦诚天真。“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如果你不喜欢我,从今后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了,我希望你能幸福。哪个男子若能娶了你一定是他今生最大的福气。”说这话时,眼中隐隐有泪涌动,只是没有滑落。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复杂的泪盈满双眼,迷糊了前方的道路。

    他离开时,她正躺在被褥里看一本爱情小说,阅尽万般爱情,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他的离开,带走了一颗炽热的心,同时带走的还有她一份未来得及表白的心思。她在纸上胡乱写着,最后才发现,写的竟全是他的名字,张井然。张井然。井然有序她的心却乱了。

    至后,他们再未联络过。

    4

    毕业那天,弟弟来接她。一大包一大包行李,打包的是物件,难以打包是她四散漫溢的孤独与伤感。同学们皆成双成对,有说有笑地离开。无疑那些人是圆满的,她们踌躇满志地筹划未来,那发自内心甜蜜的笑容便可窥见生活的全部。她们识得她的弟弟,一个个走过来问:“素昕,怎么没见你男朋友接你?”她支吾着,不知如何作答是好。难道没有男朋友也是一宗罪吗?她愤恨地想着,一边埋头整理行李。“素昕,先走了,这你男朋友吗?”寝室一姐妹走过来,问。“不,”她话刚说到一半,被别人打断。“对不起,素昕,我来晚了。你好!”熟悉的声音,向她的姐妹问好。“哇,素昕,还说什么哥哥呢,原来是你那一位啊?”姐妹笑着一路离去,眼中写满艳羡。她一时愣住,抬起头,看到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弟弟知趣地走向一边去。“是你。”她颤声道。“是我。”他轻轻扶她起身,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附在她耳边说:“原本我以为没有我你会更幸福,可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看来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再让你笑得那般灿烂了,是不是?”他坏坏地看着她笑。她捶打着他的胸膛,笑得溢得泪,羞得满面通红。

    三月后,她嫁了他。那日最高兴的怕不是素昕,而是冷太太,终将三女儿嫁了出去,了却心头一桩大事。井然觉得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牵着素昕的手,缓缓走过红地毯,身后是一路祝福的人们。那一刻,他暗誓要对妻子好一辈子。

    婚后,素昕在一所中学教书,每日忙忙碌碌。井然依旧经营他的生意,后来越做越大,自己开了家公司。冷家两个姐姐见妹妹嫁了个出息的男人,羡慕得不行,一个个回家与丈夫吵个不停,责问他们怎么不能像张井然那样,活得十分男人,令妻子非常有面子。冷太太为此很是烦心,真是家事乱七八糟一大堆,当初愁素昕嫁不出去,如今以为自己总算可以安享晚年,怎料两个大女儿又闹腾起来。三两日地跑回娘家诉苦,冷太太静静听着,也不好太埋怨什么,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们的男人不争气,她这个老太太又能有什么法子呢。正愁闷着,这日素昕周末回家,冷太太便将两个姐姐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话语间几多无奈,很有让她劝劝两个姐姐的意思。她答应可以试试看,也不能保证姐姐们便会听她的。娘儿俩正说着话,几个婶子走进屋,一路笑哈哈:“哟,我们家素昕回来了。真是越活越漂亮了。”素昕笑着将买给她们的礼物拿出来:“婶婶,这是买给你们的。”几个女人乐得合不笼嘴,一路笑着离去。许是母亲打的电话,午饭时分,两个姐姐回来了,一身风尘仆仆,往素昕面前一站,显得十分老气晦暗。宏毅去同学家了,不回来用午饭。翠婉见三小姐回来,甚是高兴,因为素昕每次回来都会带些好东西给她,视她亲姐妹般。饭毕,素昕拉两个姐姐一边说话,按照母亲的意思,劝慰她们好生过日子,别与姐夫呕气、吵架,多为孩子着想,以后的路还长着,日子总得过下去。“妹妹,你现在日子是好过了,哪里知晓姐姐的难处,当初父亲在世时,最疼爱你,是一心一意栽培你读大学的,我们大字不识一个,在这世间简直似个废人,只剩讨饭的份!”大姐的话说的很难听,那意思倒是怪起父亲偏心于她了。天知道,是姐姐她们不争气,实在读不下去才退了学的。素昕听得心里一阵难受,父亲早已逝世许多年,她们竟然怪罪起一个已经去世的人来。“是啊,素昕,如今我们的日子可难过了,你姐夫整天没个正经工作,一年的积蓄不抵你一个月的工资,我一个半老徐娘,又能作甚,只能整天以泪洗面了!”二姐说着,作势用手摸了把泪。一时弄得素昕不知如何说下去是好。翠婉在一边听得她们的谈话,两个人欺负素昕一个人,气得暗地里直瞪眼:“老太太有钱,怎么不找老太太要去?在妹妹面前哭什么穷酸劲?假模假式!”边想着,边将洗碗水狠狠地泼他个叮咚响。“妹妹,你要是诚意想帮姐姐一把,就回去和井然说说,让你姐夫在他公司谋个一官半职的,混口饭吃。”大姐说道,二姐在后面附和着。“好吧,我回去和井然说说看。”她不是不明白两个姐夫的能耐,如果放在井然的公司,无异于养两个闲人,多出两份工钱。可是,姐姐们既然开了这个口,她又怎好推脱开去,置身事外呢?

    晚上回家,井然已经做好饭菜,只等她回来好开饭。“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公司不忙吗?”她掩饰好满腹心事,关心地问。“不忙。妈妈和姐姐们都好吗?”他边盛饭,边问。“都好。”“吃饭吧。累了一天,来,喝碗热汤。”他将刚煲好的汤亲自端到她面前。“谢谢,井然,你真好。”一时间,她感动得有些泪湿。“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知道,每次妻子有心事,总会夸他几句。“先吃饭吧。一会再说。”她冲他笑笑。“好吧。”

    饭毕,她去洗碗。“还是我来吧,省得你再弄一手油污。”他从她手中接过碗,径直向水池走去。

    “井然。”她轻轻站到他身后。“有什么事,可以说了吧?”他疼爱地看了妻子一眼,问。“我今日回家和姐姐们谈了点心事。”她欲言又止“井然,两个姐夫想到公司谋份工作,你看能不能安排一下,如果实在不行就算了。”她不想让他为难,令他觉得自己娘家人给他很大压力。他洗净手,轻轻拥她入怀:“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瞧你愁的那个样,都是家里人,我能拒绝吗?”她在他怀中幸福地闭上眼,只求两个姐夫别惹什么乱子才好。

    5

    转眼素昕已经怀孕五个月,她没再去上班,请了长假,安心在家养胎待产。起初两个姐夫在公司倒是循规蹈矩,每日正常上班,不料一个月后,两个人因为一起小事将同事打成重伤,在公司造成恶劣影响。井然为怕影响素昕情绪,并未将此事告诉她,自己私下里解决了,给两个姐夫警告处分,若下次再犯,便开除他们,其实是做给公司员工看的,当然也希望能给他们两人敲敲警钟。他正打算周末抽时间回家一趟,与冷太太说说此事,希望岳母大人能够婉转告之姐姐们,望她们不要介怀才好。谁料两个姐姐心虚,这一日特意登上素昕门来“恶人先告状”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素昕面前哭诉:“看你们家井然平时一副仁慈和善相,怎知如此狠毒呢,你姐夫不过打了个人,况且是那人欺负你姐夫在先,你这当家的倒好,帮衬起外人来了!扬言你姐夫再犯下次,便开除他们俩。你看看,素昕,他现在是有钱有势,瞧不起我们这些寒碜人了!”素昕一时惊愕,她深信井然不是那样的人,只得先好生劝慰姐姐一番,等井然回来再问个明白。两姐姐这才罢休回家去。

    晚上井然回来,她问及姐夫的事,井然只得将事情原委告诉她。“是不是姐夫在公司很让你为难?”她疲倦地问。“素昕,你别想太多,改天我与姐姐们说说去。”对于两个姐姐不问青红皂白上门询问姐夫打人一事,井然很有些不高兴,他心疼素昕万一想不开,气出个好歹来,不过他都很好地掩饰过去了。

    事情一晃便过去三年多。素昕的儿子已经开始伊呀学语。生育后的素昕稍稍胖了些,倒越发有女人味,气质超俗,在井然眼里都快成女神了。井然越来越爱这个家,爱他的妻子和儿子。这几日公司事情特别多,井然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回来,翠婉被素昕请过来照顾宝宝,自己依然每日按时上下班,恢复正常工作。这一日,午饭后,忽然觉得胃部疼得厉害,直冒冷汗,久久止不了疼,翠婉担心得要命,直摧她快些上医院检查一下才好,边说边想打电话告诉井然,被素昕制止了。最近公司运转不太好,他那么忙,她不希望他为这点小事分心。午后请了假,自己去了医院一趟。检查结果三日后出来的,那日翠婉本想陪她一起去,宝宝哭得厉害,她便一个人去了。

    “你患的是晚期胃癌。”医生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她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那,那请问我还可以活多久?”“如果接受治疗的话,最多一年,如果作最坏的预估,可能只有三个月。”医生遗憾道。

    晚上回到家,井然还没有回来。翠婉见她一副失神的模样,担心不已:“您怎么了,医生怎么说的?”“没事,说是疲劳过度,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宝宝睡了吗?”她强打精神笑道。翠婉听了信以为真,便没再问什么。第二日她向学校请了长假,打算回家陪母亲度过一段时光,井然也以为她平时工作过于劳累,休息一下也好。那日回家,母亲在院子里闭目养神,颂经念佛,弟弟不在,多日不回来,家里竟冷清许多。“妈!”她站到午后树荫下,轻唤一声,眼中竟溢满了泪。“哦,是素昕回来了。快,坐下来。”冷太太是老了,花白的头发,干枯的双手,早失了当年的风韵和神采。她趴在母亲的膝头静静地闭目静想,怕是此生这样的时光越过越少了罢,想着不免滴下泪来。母亲似是感觉膝头湿濡,抬起女儿的脸,骇然发现殷红的鲜血从鼻孔里流下。“素昕,你这是怎么了?鼻子流血了!”冷太太一时慌得要命。她紧紧地捂住胃,疼得额头直冒虚汗,却仍强装笑颜:“妈,没事,最近火大,鼻子老是流血。”话刚说完,整个人便瘫软在地。

    井然赶到时人已经昏了过去,他像个疯子似地将妻子抱上车,一路向医院狂奔而去。就在素昕住进医院急救时,冷太太也因一时经受不了打击,住进了医院。几个婶婶听说素昕得了不治之症,一个个如遇瘟疫,再没踏进冷家大院一步。两个姐姐也已经将姐夫叫回来,不再让他们去井然的公司上班了,就在昨日他们得知井然的公司因为投资失利,已经趋于亏损的边缘。世间的人情冷暖在一个人遇难时显得最真切。一家子两个人同时住院,弟弟在照顾老人,井然守着素昕,寸步不离。现在素昕还处于昏迷中,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来。井然在一夜之间白了头发,苍老将近十岁。翠婉得知素昕病重的消息,难过的在家默默流泪。

    冷太太经过几日休养,已无大碍,想三女儿素昕最是听话孝顺,生来聪颖出众,历经几番风雨,苦尽甘来,原以为从此柳暗花明,怎料命运如此多舛!叹只叹生命苦短,遇着这么好的丈夫,谁知竟无福共度!素昕于七日后醒来,抚着井然一头白发,只说了一句话:“我走了,来生我等你。”便去了,嘴角漾着轻浅的笑,那么甜美、幸福。

    井然关了公司,他倾尽所有为素昕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一如他们当年结婚时一样。他为她立了一座碑,碑文上书:“锦瑟何年,香尽此夕,芳尘逝,情未了,重来日,再续佳话。”